春子

昭和十九年秋,正在实行建筑疏散的银座大街,为了填塞空出的地方,不知何时整条大街的橱窗都被豪华的花瓶占领了,洋溢着一种莫名奇妙、不合常理的气氛。空袭前如此虚荣的最后的豪奢,经著名的钟表店、珠宝店、古董商和陶瓷公司的专营店以及百货商场等场所,进一步扩展开去,所有商店装潢华丽的玻璃窗里,都摆着根本无法销售的巨大花瓶,灿烂夺目。这种经不住炸弹、只供观赏、又不便于运输的玩意儿,收藏在易碎的玻璃柜和橱窗里,此番光景酿造出一种非人工的妖艳的风情。这种由沉滞而凝重的幻景、粗野而华丽的虚空形成的气氛,进一步围绕巨大的豪华的花瓶而摇曳生姿。


她将膝头伸到水龙头下面,洁净的水流猛冲下来,眼见着露出玫瑰色的浑圆的膝盖来。附近柔软的皮肤上有一处很大的擦伤,经水一洗,清晰地显露出来了。流水冲洗的时候呈现些微的桃红,水一旦偏向旁边,鲜红的血液仿佛猛醒似的,立即渗出来,染红一片。

“干净啦——血都出来啦。”

我的心里又是一阵兴奋,真想将手中的药和绷带扔在那里。几个星期来和春子交往中产生的郁闷心情被涤荡尽净,仿佛有人当头给了一棒,一下子猛醒了。我以为我从这血色之中又重新找回了自己失去的东西。


路子蓦地直起身子,两手仍旧挽着姐姐的脖子,稍稍从远处凝视着春子雪白而丰腴的颈项。她凝神注视了很久很久。不知不觉间,她的面颊至耳际渐渐泛起了红潮,随后又猛然将脸压在姐姐的脖颈上。然后如小狗钻进草窝之中,一边沉重地抽搐般地摇着头,一边用前额磨蹭春子的头发,用双颊磨蹭白皙的颈项和面庞。


马戏团

他走出天幕,中东式的月亮从荒凉的空地和散在的垃圾堆,以及黑暗天幕下的村落之间升上了天空。狮子高昂的咆哮犹如夜空里飞扬的火把隐隐传响。东方,港口的海面将沐浴着月色的浓密的反照投向星空。看上去马戏团的巨大天幕布满了轰轰隆隆的暗夜,倾斜地站立着。


一刹那,人们从后腿直立的奔马的姿势里,发现了运命周围必不可少的某种装饰华丽的静寂。这是出现在守望着任何悲酸事件的镜子周围、巧夺天工而制作的古代威尼斯浮雕般的静寂。

王子横躺在沙子上,摔断了颈骨。


朝阳下,一匹斑马拉着货车通过,车上堆着两具粗劣的灵柩,上面胡乱地写着王子和少女两人的名字。后面跟着而来的是女驯兽师、丑角演员和荡秋千者的队列。

团长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束扎着玄色细丝带的紫堇花,憋足气力投向两人的灵柩,就像过去那些狂热的小学生,将溶化的奶糖投在少女的头发上一样。


翅膀

所谓相似,是一种甘美的东西。只要相似,在两两相似之中,就会存在着无言的谅解,不必说出口的心灵的沟通,以及静默的信赖。相似,尤其像澄澈的眼睛,这双眼睛就像过滤机定能将浑浊不洁的水过滤成清净的饮用水一样,对笼罩在这里的现世的污浊不断加以过滤。


眼下,叶子肯定脱掉短袖水兵服,对着镜子照看比洁白的素腕更加洁白的地方。此时,那双翅膀也肯定被水雾濡湿,看起来像涂了一层光艳的白漆。她肯定羞涩地收束着羽翅,跪到桧木垫子上了。要是杉男突然来到面前,她一定羞怯难当,连那翅膀尖儿都要染上曙色了吧?


猜字谜

我们(至少在男客之中)倒是喜欢被当做空气对待。感情一旦投入,即便对方心怀好意,也只能引起我们的反感。把我们当朋友看的客人,对于他们的这份礼仪均报以轻蔑。客人一旦采取过分恭敬的态度,比起过分蛮横无理的态度,更使我们觉得受到了侮辱。法庭上法官如果比被告更加惶恐不安,这就太奇怪了吧。总之,要互相尊重人生的职责。


仲夏之死

竟然存在一种超乎一般事实性的事实,真是奇怪。如果一个孩子淹死在海里,谁都觉得这事可能发生,但若说是三个人,那就有点儿滑稽。要是一万个人,事情就变了。一切过分的事物都有一种滑稽感,但是大的天灾和战争就不觉得滑稽。一个人的死是严肃的,百万人的死也是严肃的,稍有过度,即为可恶。


究竟是什么能将我们从疯狂里拯救出来呢?是生命力?是自私自利?是狡狯心理?还是人的接受能力所限?我们对于疯狂的不可理解是拯救我们免于疯狂的唯一力量呢,还是只给个人以不幸,而对于人生,不论如何酷烈的惩罚,只是预先考验一下个体生命的忍耐程度呢?难道一切都不过是考验吗?然而,单单理解上的错误,即便在个人的不幸中,也只不过常常是超越理解的一种空想吗?


显贵

和音乐、戏剧、小说等刺人、包容、冲击的艺术不同,在治英眼里,美术,尤其是绘画,作为鉴赏对象来说几乎具备完全的特质。为什么呢?因为这种艺术决不威胁沉静的艺术鉴赏家被动的态度,而是以同样被动的态度给予回应,这种艺术只限于绘画。在一只方框、一定平面之中展现着微薄而易于损伤的素材。美必然在这平面中开始,也在这里终结,就像毫无洪水之险的浅浅的湖泊,仅仅在这里湛然储聚。


诸如朦胧中的色彩的浓淡,风景、静物、人物优雅的形态,金箔铺底的湖心岛的描绘,夕暮天空烟霞迷离的微妙的色调,载歌载舞的人们额头上不安的阴影,大胆构图中黑色的桥梁,画面一角狂吠的小狗,黄昏中款款飞行的小灰蝶,横切画面的几何学结构的坚固的古木家具,贯穿整幅绘卷的细细飘流的行云……所有这一切,都能使治英感受到官能的魅惑——那种同我们从异性肉体上所获得的快感毫无二致的魅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