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读得出最遥远的星辰上写的是什么;恨却蒙蔽了你的双眼,使目光所及,不过是你那个狭窄的、被高墙所围堵、因放纵而枯萎的伧俗欲念的小园子。


你知道我的艺术对我意味着什么,它是宏大的首要的意旨,使我得以向自己,而后向世界,展现我自己。它是我生命的真实的激情,它是爱。拿别的爱同这种爱相比,就像拿泥水比醇酒,拿沼泽地里的萤火虫比长空里的皓月。


为了我自己的缘故,我别无选择,唯有爱你。我知道,假如让自己恨你的话,那在“活着”这一片我过去要、现在仍然在跋涉的沙漠之中,每一块岩石都将失去它的阴影,每一株棕榈都会枯萎,每一眼清泉都将从源头变为毒水。


欢乐与欢笑背后可能藏着一种性情,一种粗俗、刻薄、冷酷的性情。但悲怆的背后却永远是悲怆。痛苦,不像痛快,是不戴面具的。


有些时候悲怆似乎是我唯一的真实。其他的可能是眼睛或口腹的幻觉,变出来蒙蔽一个撑坏另一个。但天地万象,是以悲怆建造的,一个孩子、一颗星星的诞生,都伴随着疼痛。


因为希腊的神祗,尽管他们有着好看伶俐的四肢,红白光鲜,却不见得真有外表那么堂皇。阿波罗曲线型的前额,就像拂晓时分在山顶刚探出来的半轮红日,他的双脚像黎明的双翼,但他却对长笛对手玛耳绪阿斯心狠手辣,剥了他的皮,还杀死了尼俄柏所有的子女;那个别名叫帕拉斯的雅典娜,她钢盾般的双眼里却不见对阿剌克涅的怜悯;赫拉除了她的派头和孔雀外,没多少高贵可言;而众神之父本人,却对人间女子太过钟情了。


同一切有诗情的灵性一样,他爱无知的人。他知道,在一个无知的人的灵魂里,总是有地方容纳伟大的理念。但是他受不了愚蠢的人,尤其是那些被教育弄愚蠢了的人——那些一肚子意见可自己一条也不懂得的人,一个乖戾的现代类型,用基督的话概括,就是他说的那类人,手里拿着知识的钥匙,自己不知道怎么用,又不让别人用,尽管这钥匙可以用来开启上帝国度的大门。


就像古希腊的神谕所称的,有必要了解自己。这是第一步知识。但是认识到一个人的灵魂是不可知的,则是终极智慧。最终的秘密是人自己。即使称出了太阳的轻重,量出了月亮的圆缺,一颗星不漏地标出了九天的星图,还剩下个自己呢。谁算得出自己灵魂的轨道呢?


我说过了在悲怆的背后永远是悲怆。如果说了在悲怆的背后永远有个灵魂,那就更见智慧了。而嘲笑一个痛苦中的灵魂是件很卑下的事。谁做了这件事那他的生命就不复美好了。


听穆尔·艾迪在信中说,去年夏天你当真不止一次表示过,有意偿还我在你身上“花的一些钱”。我在给他的回信中说,不幸的是我在你身上花掉的是我的艺术、我的生命、我的名声、我的历史地位,而你的家庭即使占尽天下宝物,或世人视之为宝的东西,才华、美貌、财富、地位,等等,全拿出来摆在我跟前,也还不清我被拿去的万分之一,补不了我流的泪中最小的一滴。


我从希腊人的态度中悟出了大智大慧。他们从来不为夕阳西下而喋喋不休,也不讨论草上的影子是否真是紫红色的。但他们看到了,大海是给人游泳的,沙地是给人奔跑的。他们喜欢树因为它撒下了绿荫,他们喜欢树林因为它午间的幽静。剪修葡萄园的人用长春藤编成发冠,好在他弓身照料幼苗时遮挡日晒,而艺术家和运动员,对这两类我们得之于希腊的人,他们献上用苦涩的桂叶和野欧芹编成的桂冠,要不这两样东西对人类就没别的用处了。


在过去,你我之间总有一道鸿沟,由于艺术和修养的高下而产生的鸿沟;而现在,横在我们之间有一道更深的鸿沟,那是悲怆的鸿沟。


摆在面前的是我的过去。我必须使自己以不同的眼光来看待它,使世人以不同的眼光来看待它,使上帝以不同的眼光来看待它。要做到这一点,我不能大事化了,也不能大事化小,对过去既不能褒扬,也不能抵赖;只能将它作为我生命和性格进化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完全接受;只能对我所遭遇的一切痛苦,俯首容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