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友睦港小城沿着海岸线铺展。散布小镇的几座山头上,几栋久经风雨、衰朽不堪的维多利亚式宅邸在风雪中隐现,它们是一个逝去的大航海时代乐观精神的遗迹。更远处,香杉树交织出一片寂寂青黛。青杉覆盖的山丘清晰的轮廓在大雪中变得模糊。海风裹挟着雪花吹向内陆,扑向芬芳的杉树。在最高的树枝上,雪花开始堆积,温柔而又无休止。


第七章

她教她在更高的生活境界中寻求自洽,并把自己想象成大树上的一片叶子——秋天的凋零,她说,并不影响它参与大树的生命从而获得幸福的确认。在美国,她说,人们惧怕死亡;这里的生活和存在是两码事。但是,一个日本人,应该看到生命包含着死亡,等她感受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将获得平静。


第十一章

满树金黄和火红的桦木和桤木,槭树的锈色秋妆,十月头层林尽染的红与褐的缤纷诸色,苹果酒、南瓜、一筐筐鲜嫩的节瓜。一夜的渔猎之后在朦胧静谧的晨光中拖脚踏上走廊时闻到的枯叶的气息,以及香杉树充满生机的芬芳。脚下踩过树叶时发出的窸窣之声,雨后被碾为泥土的落叶。他错过了秋雨。雨水顺着他背脊的突起流下,又与他头发中的海雾混合——他本来不知道他错过了这些。


第十四章

树洞外,吹起了三月的风,他们听到蕨草在风中沙沙作响,叹息般的风声和树下小溪中的流水声交错在一起。树洞中,这些声音都变得细微柔和,初枝感觉自己是在万物的心脏之中。这个地方,这棵树,是安全的。


第十八章

一九五四年的圣佩佐岛渔民善于注意到其他人不在意的一些暗示和征兆。他们认为,因果之网看不见,却无处不在;所以有的人可能今天撒下网能捕到一网的鲑鱼,明天却只能拉上来一些海藻。潮汐、洋流和风是一个原因,运气也是一个原因。在刺网渔船上,渔民们绝口不提马、猪等词,因为提了的话便会招致恶劣天气,或导致螺旋桨被缆绳缠住。舱盖打开时面朝下会招来西南风暴,带黑色手提箱上船会让齿轮嘎吱作响,渔网缠结。伤害海鸥会惹怒船上的幽灵,因为那些在海上意外中丧生的人的鬼魂就附在海鸥身上。伞,也是不祥之物,还有打碎的镜子和作为礼物的剪刀。


第二十一章

他知道多数老人根本不明智,他们只是戴了一张薄薄的智慧的面具,作为对抗这个世界的盾牌而已。其实,年轻人想从年龄的增长中获得的那种智慧并不能从生活中获得,不管他们活了多少年。


第二十二章

在暴风雪的世界里,一辆帕卡德–克利伯失去了其意义,不管它原来是做什么的,现在它就这样被弃置在这里;像沉到海底的船一样不再拥有实用价值。


第二十四章

伤痛会留下永久的印记——对此,伊什梅尔已经有所感悟。它会在你心里掘出一个洞,筑个巢,然后盘踞在那里。它会吞噬周围一切温暖的情感,代之以冷漠。你得学会带着它生活。


第二十七章

他默默地喝着茶,等待着鲑鱼:像其他的夜晚一样,他想象着它们的游动,迅速地追逐着养育了鱼群的海水,它们的过去和将来、它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以及它们的死亡都在这海水中发生。网拉上来之后,他捏着它们的鳃抓住它们,从它们的沉默中他能感觉到它们的一生有多么绝望,他静静地、一言不发地像所有渔民一样忙活着。它们银白色的肚腹充实着他的梦想,为此,他是感激的也是难过的。他觉得有些悲伤,它们被自己无法抗拒的潮涌推动着漂游至此,却被他撒下的一道看不见的网截断了生路。


第二十九章

我就像一个从火星来的旅行者,惊讶地看着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我看见的是人类代代相传的弱点。我一再地看到这不变的令人难过的人性的弱点。我们怨恨彼此;我们是非理性恐惧的受害者。


第三十一章

他穿上外套,走进外面的寒冷中,夜空星光点点。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香杉树林走去。在茂密的枝丫下,他闻到了年少时在老地方的那种熟悉的芬芳,还有新下的雪的清新味道。树下的雪是刚刚覆上的,尚无人踩踏。香杉树的枝头也挂着白雪,枝叶之外的天空澄澈无垠,寒星点点投下光芒。他信步走到路与海滩交接的地方——夏天的时候,这里将有茂密的忍冬繁花盛放,与树莓花和野玫瑰交错竞艳——沿积雪覆盖、长满各种蕨类植物的幽径走到年少时的那棵空心的香杉树前。

伊什梅尔裹紧大衣,在里面坐了一小会儿。他聆听这个世界的声音,大雪使一切都失了声;根本听不到任何声响。寂静的世界在他耳中轰响不绝,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属于这里,这树洞里再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这树应该被一些更年轻的人发现,成为他们深藏心底的秘密,就像他和初枝以前那样。对他们来说,这个树洞能让他们逃避一个他不愿意明白却非常明白的事实,那就是:这个世界是沉默的、冷酷的、赤裸的,而这正是它那可怕的美丽之所在。


第三十二章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冷冷的橙色涂抹在天际——出现在远处的海面之上,窗口透着微弱的光线。杜鹃花上还覆着厚厚的雪,屋檐下悬着冰凌。一切似乎都被一种白色的静止所摄住。


货轮的汽笛声渐渐消失在东方。偶尔和灯塔发出的雾笛声相呼应,后者音量高,更显荒凉。浓雾将它掩去,抹掉,货轮发出的声音那么低沉,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不是汽笛声,而是从海底升起的贝斯音符。最后,它渐渐和灯塔的信号融为一体,两个声音同时传来,不和谐地碰撞。每两分钟,水面便传来一声微弱、不和谐的声响,最后连那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