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三

他把奥勃朗斯基劝他们出国的主意告诉吉娣,她不同意,她对他们的未来生活有她自己的一套打算。这使他大为吃惊。吉娣知道列文在乡下有他心爱的事业。他知道她不仅不理解这事业,而且不想去理解。但这并不影响她认为这事业是很重要的。她知道他们的家将安在乡下,她不愿到他们将来不准备长期生活的外国去,而要到他们安家的地方去。她这种明确的意图使列文感到惊奇。


一百三十四

列文独自留下来,回想着这些单身汉的话,又一次问自己:他心里是不是像他们所说的因为丧失自由而感到惋惜?想到这问题,他微微一笑。“自由吗?要自由干什么?幸福就在于爱情和希望,希望她所希望的,想她所想的,这就是幸福。根本用不着什么自由!”“可是我了解她的思想、她的希望、她的感情吗?”仿佛有一个声音突然低声问自己。他的笑容消失了,他沉思起来。一种奇怪的感觉支配了他。他觉得恐怖和怀疑,怀疑一切。


过了五分钟,公爵夫人走进屋里,看见他们已经完全和好了。吉娣不仅使他相信她爱他,甚至解答了他的问题:她为什么爱他。她告诉他,她爱他是因为完全了解他,因为她知道他喜爱什么,因为他所喜爱的一切都是好的。他也觉得这一切都是十分清楚的。公爵夫人进来的时候,他们并肩坐在箱子上,理着衣服,并且争论着。吉娣要把列文上次向她求婚时她穿的那件咖啡色连衫裙送给杜尼雅,他却坚持这件衣服不能送给任何人,她可以把一件浅蓝色连衫裙送给杜尼雅。


一百四十

随着健康恢复而增长的生的欲望是那么强烈,生活环境又是那么新鲜,那么使人愉快,安娜觉得自己幸福得不可饶恕。她对伏伦斯基越了解,就越爱他。她爱他,为了他,也为了他对她的爱情。能够完全占有他,这一直使她感到快乐。同他亲近,她总觉得很快乐。她对他的性格特点越来越了解,觉得他无比亲切可爱。他改穿便服后的翩翩风度格外迷惑她,就像迷惑着一个初恋的少女一样。不论他说什么,想什么,做什么,她都觉得特别崇高,特别美好。她对他的迷恋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竭力想在他身上找出一点不好的东西,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她不敢在他面前暴露自卑感,她觉得这种情绪万一被他发觉,他可能不再爱她。


一百四十六

列文很幸福,但开始家庭生活以后,他处处发现,事情同他原来的想法截然不同。他处处感到好像那种欣赏过别人在湖上平稳而幸福地泛舟的人,一旦自己坐到船上,感受就完全不同了。他发现,泛舟并非只是平平稳稳地坐着,没有什么摇摆,而是需要思考,片刻不能忘记该往哪儿航行,不能忘记脚下是水,必须不停地划桨,而没有划惯桨,双手是很痛的。


吉娣悉心操持琐碎的家务,这同列文原先崇高的幸福观极其格格不入。这也是他失望的一个原因。不过他尽管不理解她这种操心的意义,却觉得她很可爱,情不自禁地加以欣赏,把它看作一种新的赏心乐事。


一百四十八

“哼,你总是把我想象得很坏、很卑鄙,”她含着委屈和愤怒的眼泪说,“我什么也没有,既没有软弱,也没有……我只觉得丈夫有苦难,我有责任陪着他,可是你存心伤我的心,故意装作不懂……”“不,这太可怕了。简直像做奴隶!”列文站起来,再也控制不住他的愤怒,大声嚷道。但就在这同一刹那,他觉得他是在自己打自己。“那你何必结婚?不结婚,不是很自由吗?既然后悔,当初又何必急着结婚呢?”她说着霍地跳起来,往客厅里跑去。他追了上去,她不停地抽泣。他开始说,竭力找些话,目的不是要说服她,而是要安慰她。但她不听他的,说什么也不肯罢休。他向她俯下身去,捉住那只推开他的手。他吻吻她的手,吻吻她的头发,又吻吻她的手,她一直不吭声。但当他双手捧住她的脸,叫了声“吉娣!”时,她顿时镇静下来,放声痛哭,接着他们就和好了。


一百五十四

卡列宁此刻听着她。她那些说教,他以前即使不觉得讨厌,也觉得是多余的,如今听来却觉得很自然,很使人宽慰。卡列宁原来不喜欢这种新的狂热精神。他是个信徒,对宗教发生兴趣主要是从政治需要出发,现在新教义对宗教做了一些新解释,引起了争论和分析,这样就从原则上使他产生反感。他以前对这种新教义很冷淡,甚至有点敌视,但同醉心于这种新教义的李迪雅却从来没有争论过,只是竭力用沉默来对付她的挑战。这会儿他是第一次高高兴兴地听着她的话,内心也不反对。“我非常非常感谢您,感谢您的行为和您的话!”等她祷告完毕,他说。李迪雅伯爵夫人又一次紧握她朋友的两手。“现在我要做点事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擦去脸上的泪痕,微笑着说。“我去看看谢辽查。非万不得已我不来打扰您。”她说着站起身,走了出去。李迪雅伯爵夫人走到谢辽查房里,用泪水濡湿受惊的孩子的双颊,还对他说,他的父亲是个圣人,他的母亲死了。


一百五十九

父亲和教师对谢辽查都不满意,他学习得确实很糟。但决不能说他是一个低能的孩子。相反,他比教师举出来给他做榜样的孩子要聪明得多。照父亲看来,他不肯学习教师给他上过的功课。其实他是不愿学习。他所以不愿学习,因为在他的心里存在着比父亲和教师提出的更迫切的要求。这两种要求是矛盾的,因此他同教育他的人发生了冲突。他现在九岁,还是个孩子,但他知道自己的心灵,他爱护它,就像眼皮保护眼珠一样。没有爱的钥匙,他就不让任何人闯进他的心灵。教师抱怨他不肯学习,其实他的心灵洋溢着求知欲。他向卡比东诺奇,向奶妈,向娜金卡,向华西里·鲁基奇学习,却不向教师们学习。父亲和教师的希望落空了,就像推动水车的水早就漏掉了,漏到别的地方去了。


一百九十八

当天傍晚,安娜剩下一个人,为他惶惶不安,决定到城里去找他,但仔细考虑了一下,就改了主意,写了伏伦斯基收到的那封前后矛盾的信,写好后也没有再看一遍,就派人送去了。第二天早晨,安娜接到他的信,后悔自己不该写那封信。她担心又会看到他临走时向她投来的那种严厉目光,特别是当他知道女孩病情并不严重的时候。但她写了信给他,还是感到高兴。现在安娜心里已经肯定他讨厌她了。他恋恋不舍地放弃自由回家,但她看到他归来,还是很高兴。让他去讨厌吧,只要他能回到她身边,让她看着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就好了。


二百一十一

但从他的语气里,从他变得越来越冷的眼神里,她看出他没有原谅她的胜利,她反对过的那种顽固不化的神气又在他身上出现了。他待她比以前冷淡些,仿佛后悔向她屈服。她忽然想到使她获得胜利的那句话:“我是多么悲观绝望,我真害怕我自己。”——她懂得这种武器是危险的,下次不能再用了。她觉得除了使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爱情,他们之间还出现了敌对的魔鬼,她无法把它从他身上赶走,更不能把它从自己心里驱除。


二百一十二

“你千万不要紧张,不要紧的。我一点儿也不怕。”吉娣看到他那惊慌失色的脸说,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又把它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列文丧魂落魄地一骨碌爬起来,盯住她的眼睛,穿上晨衣站住,但一直望着她。他应该走出去,可是舍不得离开她的目光。难道他还不喜爱她的脸,不熟悉她的表情和眼色吗?可是他从没看到过她现在这种模样。想起昨天她那种痛苦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此刻在她面前是多么卑鄙可耻啊!她那张红喷喷的脸,围着从睡帽里散出的柔发,焕发出快乐和坚毅的光辉。尽管吉娣的性格一般说很少矫揉造作和虚情假意,但列文看到她的心灵此刻揭去了一切掩盖,赤裸裸地暴露在他面前,他还是为她的单纯真挚而深深感动。他热爱的这个女人,这样单纯真挚,越发显出她的本色。吉娣含笑望着他,突然她的双眉抖动了一下,她抬起头来,迅速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整个身子依偎着他,使他沐浴在她火热的气息里。


“是的,这是她。”列文自言自语,抱着头奔下楼去。“啊,上帝赐恩!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他反复叨念着这突然涌到嘴边的话。他这个不信教的人,此刻不光是嘴里这样叨念着,他明白,别说他心里的种种怀疑,就是他凭理性根本无法相信的东西,也丝毫不妨碍他向上帝求救。一切怀疑和理性此刻都从他的心灵里消失了。试问:他不向支配他生命、灵魂和爱情的上帝求救,又能向谁求救呢?


二百一十四

以前,要是有人对列文说,吉娣死了,他也同她一起死了,他们的孩子都是天使,上帝就在他们面前,他是不会感到丝毫惊讶的。现在呢,他回到了现实世界,好容易才明白她平安无事,而那个拼命啼哭的小东西就是他的儿子。吉娣活着,痛苦过去了,他感到无比幸福。这一点他是明白的,并因此感到幸福。可是那孩子呢?他从哪里来?来干什么?他是谁?这一点他怎么也无法理解,并且感到很别扭。他总觉得这是一种不必要的多余的东西,弄不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二百二十五

屏风的阴影突然摇曳起来,笼罩了整个天花板和周围的墙冠;同时有些阴影从另一个方向朝她袭来;刹那间阴影消失了,然后又飞快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摇曳着,融成一片。于是周围变得一团漆黑。“死!”她想。灭亡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好半天弄不清她在什么地方。她想再点亮一支蜡烛来代替那支熄灭的残烛,可是双手哆嗦,怎么也找不着火柴。“不,什么都不要紧,只要活下去就行!因为我爱他,他也爱我!那些都是往事,什么都会过去的。”她一面说,一面感觉到欢庆复活的泪水沿着面颊滚滚而下。


二百二十七

吉娣知道安娜来了,本想不出来,但是陶丽把她说服了。吉娣鼓足勇气,走进来,脸涨得通红,走到安娜面前,伸出一只手。“看到您我真高兴。”她声音哆嗦地说。吉娣对这个不规矩的女人抱着敌意,但又想对她表示宽宏大量。在这种内心矛盾中,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但一看到安娜美丽可爱的脸,对安娜的敌意就完全消失了。


二百三十

就在前后车轮之间的中心对准她的一瞬间,她丢下红色手提包,头缩在肩膀里,两手着地扑到车厢下面,微微动了动,仿佛立刻想站起来,但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就在这一刹那,她对自己的行动大吃一惊。“我这是在哪里?我这是在做什么?为了什么呀?”她想站起来,闪开身子,可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庞然大物撞到她的脑袋上,从她背上轧过。“上帝呀,饶恕我的一切吧!”她说,觉得无力挣扎。一个矮小的乡下人嘴里嘟囔着什么,在铁轨上干活。那支她曾经用来照着阅读那本充满忧虑、欺诈、悲哀和罪恶之书的蜡烛,闪出空前未有的光辉,把原来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都给她照个透亮,接着烛光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昏暗下去,终于永远熄灭了。


二百三十六

突然,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不是身上的疼痛,而是揪心的难受,使他刹那间忘记了牙痛。一看到煤水车和铁轨,再加上同那次事件以后没见过面的朋友一谈话,他顿时想起了她,想起了那天他像疯子一样冲进车站看见她所剩下的一切:一张长桌上,在一群陌生人的围观下,那不久前还充满生命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不知羞耻地横陈着;那盘着浓密发辫、鬓角上覆着几绺鬈发的完整的脑袋向后仰着:那张美丽的脸上,嘴唇半开半闭,凝聚着一种异样的神情——嘴唇悲怆凄凉,那双没有闭上的凝然不动的眼睛动人心魄,仿佛在说他们吵嘴时她对他说的那句可怕的话:“你会后悔的!”他竭力回忆第一次——也在车站上——见面时她的模样:神秘,妩媚,热情,自己追求幸福,也赐给人幸福,不像她最后一次留给他的冷酷的复仇神气。他竭力回忆同她在一起的幸福时刻,但这些时刻永远被糟蹋了。他只记得,她曾威胁他将饮恨终生,她胜利了。他不再觉得牙疼。一阵抽泣使他扭歪了脸。


二百三十八

“怎么能说他是个没有信仰的人呢?他生着这样一副好心肠,总是唯恐人家难受,连小孩都不例外!总是替别人着想,就是不想到自己。谢尔盖·伊凡诺维奇一直认为康斯坦京有义务当他的管家。姐姐也是这样。现在陶丽和她的孩子就由他保护着。乡下人都天天来找他,仿佛他就应该为他们做事。”“啊,但愿你能像你爸爸,像你爸爸就好了!”吉娣说着把米嘉交给保姆,吻了吻他的小腮帮。


二百四十

“要是不知道我这人是什么,我活着为了什么,那就无法活下去。可是我无法知道,因此无法活下去。”列文自言自语。“在无限的时间里,在无限的物质里,在无限的空间里,分离出一个生物体水泡,这个水泡一刹那破灭了,我就是这样的一个水泡。”这是一个叫人痛苦的谬误,但却是人类几世纪来在这方面冥思苦想的唯一成果。


二百四十四

他仰天躺着,遥望万里无云的高空。“难道我不知道这是无穷无尽的空间,而不是圆圆的苍穹吗?但不管我怎样眯细眼睛极目远望,我不能看到它不是圆的和不是有限的。我明明知道空间是无穷的,但当我看出它是坚实的苍穹时,我无疑是正确的,并且比我竭尽目力妄想看得更远、更正确些。”列文不再往下想,仿佛在倾听快乐而专心地交谈什么的神秘声音。


二百四十六

“‘人民’这个词的含义太笼统了,”列文说,“乡下文书,学校教师,再加上千分之一的农民,也许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至于其余八千万人,像米哈伊雷奇那样,不仅没有表示他们的意志,他们根本不懂为什么要表态。那么,我们到底有什么权利说这是人民的意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