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五

“为什么不?奶油面包有时香得会使你克制不住。‘我若能克制尘世欲望,那当然无比高尚;我若忍耐不了这寂寞,毕竟也享尽人间欢乐!’”


“但要知道,”奥勃朗斯基说,“你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这是你的美德,也是你的缺点。你自己具有一丝不苟的脾气,你就要求实际生活里一切都一丝不苟,但这是办不到的。譬如说,你瞧不起公益事业,因为你要求它都能符合你的目的,可这是办不到的。你要求人家的一举一动都具有目的性,要求恋爱和家庭生活永远统一,可这是办不到的。人生的一切变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和影组成的。”


一十八

吉娣也站起来找小桌子。她经过列文身边时,目光同列文相遇了。她从心底里可怜他,特别是因为他的痛苦都是由她造成的。“要是你能原谅我,那就请原谅我吧,”她的眼神这样说,“我实在太幸福了。”“我恨所有的人,包括您和我自己在内。”他的眼神这样回答。


二十七

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把吉娣的目光引到安娜脸上。安娜穿着朴素的黑衣裳是迷人的,她那双戴着手镯的丰满胳膊是迷人的,她那挂着一串珍珠的脖子是迷人的,她那蓬松的鬈发是迷人的,她那小巧的手脚的轻盈优美的动作是迷人的,她那生气勃勃的美丽的脸是迷人的,但在她的迷人之中却包含着一种极其残酷的东西。


二十八

列文想起,当尼古拉笃信上帝,坚持斋戒,常做礼拜,过修士生活的时候,当他求助于宗教来抑制他的情欲的时候,谁也没有鼓励他,大家还要嘲笑他,包括他列文在内。大家取笑他,叫他挪亚,叫他修士,可是后来他变得放荡了,谁也不帮助他,大家都怀着恐惧和嫌恶的心情回避他。


三十三

她一想起伏伦斯基,内心就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温暖,真温暖,简直有点热呢!”她在座位上换了一个姿势,断然地对自己说:“哎,那有什么呢?那又有什么道理?难道我害怕正视这件事吗?哎,那有什么呢?难道我同这个小伙子军官有了或者可能有超过一般朋友关系的关系吗?”她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又拿起书来,可是怎么也读不进去。她拿裁纸刀在窗玻璃上刮了一下,又把光滑冰凉的刀面贴在面颊上,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突然涌上心头,她差一点笑出声来。她觉得她的神经像琴弦一样在弦轴上越绷越紧。她觉得她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手指和脚趾都在痉挛,喉咙里有样东西哽住,喘不过气来;而在这摇曳的昏暗灯光里,一切形象却异乎寻常地鲜明,使她感到惊奇。她不断地感到疑惑,不能确定火车究竟是在前进,还是后退,还是根本没有开动。


三十七

她知道晚上读书是他必不可少的习惯。她知道,虽然公务几乎占去他的全部时间,他还是认为有责任关心知识界的一切大事。她也知道,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政治、哲学和神学方面的著作,艺术对他的天性是格格不入的,虽然如此,或者说就因为这个缘故吧,卡列宁从不放过艺术界发生的任何重大问题,并且认为博览群书是他的责任。她知道,在政治、哲学、神学方面,卡列宁常常产生各种疑问,进行探索,但在艺术和诗歌方面,尤其在音乐方面,尽管他一窍不通,却总有他明确而坚定的见解。他爱谈莎士比亚、拉斐尔、贝多芬,爱谈新派诗歌和音乐的意义,而他对各种文艺流派都做了十分明确的分类。


三十八

在他的彼得堡世界里,所有的人被分成截然相反的两类。一类是低级的:庸俗、愚蠢、可笑,他们认为一个丈夫只应同一个合法妻子共同生活,姑娘必须贞洁无瑕,女人必须有羞耻心,男人要有丈夫气概,要刚强持重,要教育孩子,要自食其力,要偿清债务,以及诸如此类的荒唐想法。这都是些可笑的老派人。另一类是堂堂正正的人,他伏伦斯基和他的朋友们都属于这一类,他们的特点是:风雅、英俊、慷慨、勇敢、乐观,沉溺于各种情欲而不会脸红,对什么事都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


四十三

凡是可以遇见安娜的地方,伏伦斯基都去,一有机会就向她倾诉爱情。她没有给他任何鼓励,但每次见到他,心里就会燃起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到他时的那种热情。她自己也感觉到,只要一看见他,她的眼睛里就会闪出欢乐的光芒,嘴唇上就会浮起微笑,而且抑制不住这种快乐的表情……开头安娜满以为,他的大胆追求使她不快,但在莫斯科回来后不久,她去参加原以为会遇见他的晚会而没有遇上他时,她就会感到怅然若失,因此明白她一直是在欺骗自己,他的追求不仅没有使她觉得讨厌,反而成为她生活的全部乐趣了。


四十九

卡列宁这个强有力的政治家,在这方面却觉得自己软弱无能。他像一头公牛,驯服地垂下头,等待着他已感到的高举在他头上的利斧。他每次想到这件事,总觉得应当再试一试,认为用善心、温情和规劝来挽救她,使她醒悟,还有一线希望,因此他天天都准备和她谈一次话。但每次他一开始谈话就感觉到,那个主宰着她的邪恶和欺骗的魔鬼,同样也主宰着他;他对她说的话完全不是他原来想说的,语气也完全不是他原来想用的。他同她说话,不由自主地用了他惯于对别人反唇相讥的语气。而用这种语气是无法说出他要对她说的心里话的。


五十一

早晨,灿烂的太阳升起来,迅速地吞噬了水面上薄薄的浮冰,温暖的空气带着苏醒过来的大地的水蒸气晃动着。隔年的老草和刚出土的嫩草一片葱绿,绣球花、醋栗和黏黏的桦树都生意盎然地萌芽了。金黄色花朵累累的枝条上,一只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看不见的云雀在天鹅绒一般的田野上空,在盖满冰块的留茬地上空唱歌;凤头鸡在积满黄褐色塘水的洼地和沼地上哀鸣;鹤和雁发出春天的欢呼,高高地在上空飞过。牧场上,脱毛还没有长好的牲口嚎叫起来;弯腿的羊羔在咩咩叫着的掉了毛的母羊周围欢蹦乱跳;活泼的孩子在留有赤脚印迹的刚干的村路上奔跑;从池塘旁边传来洗衣妇快乐的谈话;家家院子里扬起农民修理犁耙的斧声。真正的春天来到了。


五十四

他们这样交谈的时候,拉斯卡竖起耳朵,抬头望望天空,又责难似的朝他们望望。“他们可找到个说话的时候了!”拉斯卡想。“鸟儿飞来了……瞧,真的飞来了。他们却错过了……”


六十四

弗鲁——弗鲁痛苦地喘着气,躺在他前面,又弯曲着脖子用一只美丽的眼睛望着他。伏伦斯基还是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仍旧拉着缰绳。马又像一条鱼似的全身挣扎起来,把马鞍两翼擦得沙沙发响,又伸出两只前脚,但没有力气抬起后半身,立刻又浑身直打哆嗦,横倒下去。伏伦斯基激动得扭歪了脸,脸色发白,下颚颤动,他踢踢马肚子,又动手拉缰绳。但马没有动,却把鼻子埋进泥里,用它那双好像在说话的眼睛瞪着主人。


七十一

“您瞧,”上校望着窗外说,“多少听众围拢来听您唱歌呀!”窗外确实聚集了一大群人。“我很高兴能使大家快乐。”华仑加淳朴地回答。吉娣得意扬扬地望着她的朋友。她赞赏华仑加的艺术才华、她的嗓子和她的相貌,但最使她叹服的是华仑加的态度。华仑加根本不把她的歌唱当作一回事,对人家的称赞也毫不在意。她仿佛只是问:“还要再唱吗?够了吗?”


七十二

她从华仑加身上领悟到,一个人只要能忘我,热爱别人,就能心安理得,幸福康宁。吉娣就想做一个这样的人。如今她知道了什么事“最要紧”,就不满足于赞叹赞叹,而是立刻献身到展开在她面前的新生活中去。按照华仑加所讲的施塔尔夫人等人的行为,吉娣已构思出她未来生活的图景。她将像华仑加多次讲到的施塔尔夫人的侄女阿琳那样,每到一地就去找寻受苦的人,尽可能帮助他们,向他们分送《福音书》,读《福音书》给病人、罪犯和临终的人听。像阿琳那样给罪犯读《福音书》,这念头特别使吉娣神往。但这一切都是吉娣秘密的梦想,她没有对母亲,也没有对华仑加讲过。


七十六

列文不喜欢像哥哥这样对待老百姓。对列文来说,老百姓是共同劳动的主要参加者。不过,虽然他对农民怀着敬意和一种近乎骨肉之情——他自认为所以有这种感情,多半是由于吮吸了农家出身的乳母的奶汁的缘故——虽然他同他们一起劳动时,对他们的力气、温顺和公正感到钦佩,但当共同的事业需要其他品德时,他又会对他们的粗心、疏懒、酗酒和撒谎感到恼火。


七十七

“忙什么呀?再坐一会儿。瞧你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虽然没有钓到鱼,我可很高兴。钓鱼打猎的好处就是可以接近大自然。这蓝莹莹的水真是太美啦!”他说。“这种芳草萋萋的河岸常常使我想起一个谜语——你知道是什么吗?‘草对河水说:我们总是摇摆不停,摇摆不停。’”“我不知道这个谜语。”列文没精打采地回答。


七十九

列文完全丧失了时间观念,压根儿不知道此刻是早是晚。劳动使他起了变化,给他带来很大的快乐。在劳动中,有时他忘乎所以,只觉得轻松愉快。在这样的时刻,他割的那一行简直同基特割的一样整齐好看。但他一想到他在做什么,并且存心要割得好些,就顿时感到非常吃力,那一行也就割得很糟了。


八十三

罪人坐在客厅的角窗上,塔尼雅拿着盘子站在他旁边。她假装要喂洋娃娃吃点心,要求英国教师答应她把她的一客馅饼拿到育儿室,其实却把这客馅饼拿去给弟弟吃。他一面继续哭诉着对他的处分不公平,一面吃着姐姐送来的馅饼,同时抽抽噎噎地说:“你自己也吃吧,我们一起吃……一起吃。”塔尼雅先是因为怜悯格里沙,后来又因为意识到自己行为的高尚,感动得热泪盈眶,但她并没有拒绝吃她的一份点心。他们看见母亲来了,吓了一跳,但仔细察看她的脸色,懂得他们做得对,就笑起来。他们嘴里鼓鼓地塞满馅饼,双手擦着微笑的嘴唇,把他们容光焕发的脸涂满眼泪和果酱。“我的妈呀!一件雪白的新衣服呀!塔尼雅!格里沙!”母亲说着,竭力想保住塔尼雅的连衫裙,但眼睛里含着泪水,脸上浮起幸福的微笑。


八十七

马车里,一个老太婆在角落里打瞌睡,窗口坐着一位年轻的姑娘,双手拉住白色睡帽的绸带,看来刚刚睡醒。她容光焕发,若有所思,内心充满列文所不熟悉的复杂而细腻的活动,她眺望着远方的曙光,没有看见他。就在这个景象消失的一刹那,她那双恳切的眼睛对他瞧了一下。她认出他来了。一阵惊奇的喜悦使她的脸更加开朗了。他不会看错的。这样的眼睛天下只有一双。能够把他全部生活的光明和意义集中起来的,天下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她,这个人就是吉娣。他知道她刚从火车站出来,要到叶尔古沙伏去。于是在这不眠之夜使列文激动的一切,他所作出的各种决定,一下子都消失了。他嫌恶地回忆起要娶个农家女的梦想。只有在那里,只有在这辆向另一头驰去的马车里,才能解决近来弄得他如此苦恼的生活之谜。


他望望天空,满心希望再看到他刚才欣赏过的珍珠母壳般的云朵,因为这朵云象征着他今天夜里的全部思想和感情。天空中再没有像珍珠母壳一般的东西了。那边,在那高不可攀的空中发生了神秘的变化。珍珠母壳的痕迹也消失了,半边天空像铺着地毯一般,浮动着越来越小的云朵。天空变得蔚蓝而明朗了,但带着同样的温柔和同样的冷漠来回答他询问的目光。“不,”他自言自语,“不论这朴实勤劳的生活多么美好,我可不再回来了,我爱她。”


九十五

伏伦斯基的生活特别幸福,因为他有一套原则,明确规定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这套原则包括的范围虽然有限,却是不容怀疑的。伏伦斯基从不越出这个范围,遇到他该做的事,他从来不犹豫不决。这套原则明确规定:欠职业赌棍的赌债必须还清,但欠裁缝的工钱可以不付;对男人不能撒谎,但对女人可以瞎说;不可以欺骗人家,但可以欺骗丈夫;不能饶恕人家的侮辱,但可以侮辱人家,等等。这种规则也许是不合理的,不正确的,但它们是不容怀疑的。伏伦斯基遵守这些原则,感到心安理得,可以在人前昂首阔步。直到最近,一涉及他同安娜的关系,他才开始觉得他的原则并非处处适用,将来还会出现一些找不到指导方针的困难和疑问。


九十九

说实在的,他们之间在斗些什么呢?他竭力争取每一个小钱(他不得不争取,因为只要稍稍放松,他就没有足够的钱来偿付劳动者的工资),他们却坚持工作要轻松愉快,也就是像他们所习惯的那样。从他的利益出发,每个劳动者应该尽量多干活,应该经常留心,不要损坏播种机、马拉耙、打谷机,应该经常想到他在干什么;可是劳动者却希望工作尽可能轻松愉快些,多休息休息,尤其要紧的是要无忧无虑,不动脑筋。


一百一

史维亚日斯基是列文觉得困惑不解的一个人物。他们这种人的理论振振有词,但总是脱离实际,并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他们的生活却非常刻板,一成不变,完全和理论不符,甚至是南辕北辙。史维亚日斯基是个极端的自由派。他蔑视贵族,认为多数贵族是秘密的农奴主,仅仅由于胆怯而不敢公开表态。他把俄罗斯看成像土耳其一样是个衰亡中的国家。他觉得俄国政府坏透了,简直不值得去认真批评政府的行为,但他又在为那个政府办事,是个模范的首席贵族,出门总是戴缀有帽徽的红帽圈制帽。他认为只有在国外才能真正像人那样生活,因此一有机会就出国,但他在俄国又经营着复杂的技术先进的农业,并且兴致勃勃地注意和了解俄国发生的一切。他认为俄国农民是处在从猿到人的过渡阶段,但在地方自治会里谁也不愿像他那样同农民握手,听取他们的意见。他不信神,不信鬼,什么也不信,却很关心改善牧师的生活,维持他们的收入,还竭力保存村里的教堂。


一百四

政治经济学里说,欧洲财富过去和现在发展的规律是普遍性的,不变的。社会主义的著作却说,按照这种规律发展,最后必然灭亡。前者和后者不仅都没有解答,甚至没有稍稍暗示,他列文,以及俄国所有的农民和地主,该怎样用千百万双手去耕种千百万亩土地,来提高生产,增进公共福利。


一百一十一

她已经完全不像他最初看见她时那样诱人了。无论精神上,肉体上,她都不如从前了。她整个身子变宽了,当她谈到那个女演员的时候,她脸上现出一种使她变得难看的愤恨神色。他望着她,好像望着一朵摘下已久的凋谢的花,他很难看出它的美——当初他就是为了它的美把它摘下来,而因此也把它毁了的。


一百一十七

吉娣既不像从前那样,也不像马车里那样,她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她惊惶,畏葸,羞怯,因此也更加迷人。列文走进屋子的一刹那,吉娣就看见了他。她正在等他。她很高兴,高兴得心慌意乱,以致当他向女主人走去而又瞟她一眼时,她自己和他,还有看到这一切的陶丽,都觉得她会忍不住哭出来。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木然不动,只有嘴唇在微微哆嗦,等他走过来。列文走到她跟前,鞠了一躬,默默地伸出一只手。要不是她的嘴唇在微微哆嗦,眼睛因为潮润而更加明亮,她说话时的微笑就会显得十分安详。


一百二十一

列文常常发现,当聪明人争论时,双方花了极大的力气,费了许多口舌,用了大量巧妙的逻辑,最后发现他们苦苦争辩的东西,原来在争论一开始大家就已明白了,但他们始终各执一词,又不愿直说,唯恐遭到对方攻击。他还有这样的体会:在争论中,有时你明白了对方所喜欢的东西,自己也忽然喜欢它了,就立刻表示同意。这样,就什么论据也用不着了。有时正好相反:你终于说出了你所喜欢的东西,要是说得好,说得恳切,对方也会同意,不再争论。


一百二十五

“可是一看见了她,我就饶恕她了。饶恕的幸福向我启示了我的责任,我完全饶恕了她,我要把另一边脸也给人打;有人夺我的外衣,我连里衣也由他拿去。我恳求上帝,但愿不要从我身上夺去饶恕的幸福!”他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他那明亮、安详的目光使伏伦斯基感动。“这就是我的态度。您可以把我踩在污泥里,使人家都取笑我,我可不会把她抛弃,也不会说一句责备您的话,”他说下去,“我的责任给我明白规定:我应当同她在一起,我将同她在一起。要是她想见您,我会通知您的,但现在,我想您还是离开的好。”